杨帆:80年代理想主义超前 在实践中必然受挫
发布时间:2014-08-25
本文系凤凰网历史频道对话杨帆先生文字实录,采访整理:唐智诚,转载请注明出处。
80年代改革特点:天津开发区可进行综合性改革试验
凤凰历史:您在大学的专业是经济学,现在从事的也是经济学研究,为什么80年代在天津开发区您倡导的是政治方面的改革——民主评议会,而不是一些经济方面的措施呢?
杨帆:我从来就不喜欢经济学,学经济学是误入歧途,从小我最喜欢的是历史文化。而天津开发区本来就是一个综合性的改革试验区,在政治、经济、社会,包括思想文化上可以进行综合性的改革。这是80年代改革的特点,不像90年代以后,变成了单纯的经济改革。
凤凰历史:您对民主的兴趣是从何而来的呢?
杨帆:我和张炜,还有少数几个人的民主思想一是来自于我们学习世界历史,包括西方民主思想。
二是总结了中国,特别是“文革”以来没有民主机制造成的重大损害。
我上大学的时候通过反思“文革”,树立牢固的民主思想,完全是理想主义的,追求群众每个人都能参与选举,表达自己的意见,定期举行投票弹劾那些不合格的领导人。但中国太大,我们首先应该进行试点,于是我就去了天津开发区。
三是利益关系。开发区年轻人升不上去,上升渠道都被四五十岁技术人员给挡住了,技术人员知道勤勤恳恳谈项目,没有任何民主思想。年轻人是通过招聘进来的,好多是天津大学或南开大学的高材生,之所以辞职,从天津跑到塘沽,就是有改革思想,希望能有个新的体制。到了塘沽之后,却发现好位置全被老人们把住。年轻人办法只有一个,搞民主体制。
邓小平的题词:开发区大有希望
凤凰历史:中央对天津开发区一直是非常支持的,邓小平也视察过开发区,能给我们讲讲当时的情况吗?
杨帆:他是大家。从北戴河回来了,带着他女儿、小孙子来看看,大家特别高兴。因为耳朵不好,张炜汇报他也听不太明白,听听就走,这就是政治,他来了就是表示支持,不可能问得很细,完了之后题词写:“开发区大有希望”。写完他说“就这个容易”。他一共就说了一句话,意思就是,跟我说这么多我管不了,你们自己去努力吧,我就是一个老人,退休了,我题词表示支持你们。你看这才真是大师呢,具体的事让你们自己干。
来的最多的是胡启立和谷牧,每个月必来。胡启立是天津市长。后来的市长李瑞环也支持,说坚决支持你们搞任何的改革,中央迫切需要你们赶快拿出经验来。因为中央里边也有人反对改革开放,阻力很大。开发区不仅要引进外资,包括政治、社会、思想文化,各个方面都迫切希望你们拿出经验来。
建立民主评议会的过程并不民主
凤凰历史:您当时创设民主评议会,有没有受到一些阻力呢?
杨帆:当然面临各方面的阻力。是一把手张炜亲自请我去的,而且是全家从北京调去,损失了三个北京户口。我去了之后就一直向张炜建议,要搞民主评议会。但一直到第三年他才下决心要搞。在这么长期间我说了无数次,说明阻力极其大。
有两种意见,一种认为改革是全方位的,一种认为就是搞经济改革。天津市调来的技术人员身居高位,脑子里从来没有政治改革的观念,认为开发区就是引进外资、发展经济,而我们这些年轻人去那,就是主张政治改革。历来就是两种非常尖锐的斗争和争论。
凤凰历史:张炜是到第三年才下决心试点民主评议会。那是什么原因让他决心支持您呢?
杨帆:张炜本人是有民主思想的,他在北京大学时当学生会主席,也参加过北京大学的学生竞选。他身在开发区的领导位置,首要任务还是把经济搞上去。
是我不断地劝说他,后来他自己遇到管理层保守的老干部不听他的话。有天晚上突然来我的住处,下决心要搞一个民主的机制。
凤凰历史:当时这个触动他的具体是什么事呢?
杨帆:就是老干部不听他的。
他说需要组织群众,用一个民主机制来监督干部。你去给我起草一个章程吧。
我起草一个章程,他拿到党委会上讨论。那些管委会副主任大多数反对,说我们开发区就是搞经济的,搞什么民主啊,我们听党的领导,要什么民主啊。还要弹劾权,那是党管干部,党任命干部,群众为什么有权力来选举干部,让他上或者让他下,群众没有这个权力的。
最后张炜拍板说,那我们先做个试验吧,也就是党委授权组织民主评议会,群众选举评议会委员。群众要不信任哪个干部,党委就听群众的。说到这儿大家也就不说话了。
凤凰历史:他是力排众议。
杨帆:力排众议本身就不是一个民主的办法,对不对。开发区的管委会,十几个人开会,大概最多有两三个人同意,那是少数派,按照民主原则就应被否定。但是为了搞民主,他先违反了民主。为了搞民主就得先采用不民主的办法,尤其这个一把手、有实权的人,自己就力排众议,哪怕就一个人你们都得听我的,这本身就是个权威主义的办法,而不是民主。全世界民主化中大概都有这特点,就是虽然群众有这个想法,但是主要需要有民主思想的领导人从上而下来推动,推动的时候绝对不能用民主的办法推动。民主的办法推动不了民主。
大多数人中国人对民主没有兴趣,也不觉得是权利什么的,他们宁肯听一个好的领导的,因而希望这个领导好一点,你要是让他自己来行使权力,却没有权利意识的,这点是非常大的问题。
曾坚决反对民主评议会的干部被质询后态度大变
凤凰历史:您竞选民主评议会委员时,是在会议室里还是在广场发表竞选演说?
杨帆:没广场,一共就几个分区选举,就是在各个科室自己选,两轮,先选委员,委员再选主席。
凤凰历史:民主评议会后来是如何运转的呢?
杨帆:我们天津开发区是一个社区,一个正局级的行政单位,不是企业,所以民主评议会是赋予我们一千多个干部一些民主权利,跟企业和工人没有任何关系。
凤凰历史:所以这个有民主评议会的民主权利只是在政府机关群众和干部之间?
杨帆:群众监督干部。
凤凰历史:有社区居民参与吗?
杨帆:大家都不住在里边,那地方没有居民。所以就是在一千多名干部里边,实行了一种内部的民主制度。给予他的权力就是大家分区竞选,完全用竞选方式选出代表来,按照部门每个部门选一个代表。我们选出了十几个代表,又用竞选的方式选主席,因为我是倡导者所以我就得了全票,我当的主席。任期两年。
民主评议会每月开一次会,第一质询,委员商量,指定哪个处长、哪个领导人来就要来。不能说你想来就来,想不来就不来,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开,这些权力不在领导这边,而在民主评议会这边。
凤凰历史:所以就是说那些天津市内调过来的干部,都必须得上这个质询会?
杨帆:我们想让谁来他就必须来,所以第一次张炜来,第二次是管人事的副总经理赵树华来。当时他是最坚决反对这个民主评议会的人。第二次我们就质询他。他答得很好,答完之后马上态度就变了,说这个并不可怕嘛,我完全能够回答得了,而且回答得很精彩,大家给我鼓掌我觉得非常高兴,这有什么可怕的呀。这事儿他现在还作为一个光荣历史跟我说呢。
凤凰历史:既然他做得也不错,那一开始恐惧什么呢?
杨帆:我不知道,你问他去呀。现在他都不愿意承认他开始骂过。他是怎么变得呀?有了这个民主制度坏人可以变好,没有这个民主制度好人可以变坏,就是需要制度性的群众监督,实际上就是这样。所以我们大概质询了两三次,这些干部,一开始特害怕,后来工作就变得特别好,见了群众态度也特别好,他自己都变了,人是可以调整的嘛。现在的政务公开化,我们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做到这一点了。
弹劾干部的程序比结果更重要
杨帆:再一个就是弹劾,弹劾权比较厉害,当然得有严格的程序。轻易不能弹劾人家,首先是全体一千多人做民意测验,每年投一次票,票数不过半那你就算不合格了。不合格怎么办?再到民主评议会上参加质询,并没撤你的职,而是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,你就可以说,我这办公室主任就是得罪人,有人跟我要车我没有,要我报销我不给报销,就得罪人嘛,我这人就是比较死板,也不会笼络人,希望大家给我个机会,我明年好好干。说完之后民主评议会的十几个委员再投一次,决定留不留任。
当时最后的结果是大家把他给弹劾掉了。这个过程中出现一些矛盾,张炜当时也是按照民主程序替他说话,他说这个干部是我任命的,他虽然学历比较低,但人很老实,虽工作水平不高,勤勤恳恳,希望大家能够再给他一次机会。
但代表们的思想就是,一定要弹劾一个下去,如果不弹劾,他们老觉得那是假民主,非得下台才算真民主,当时有这么一个思想。
凤凰历史:您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吗?
杨帆:我不这么想,但没办法,我只有一票。我认为这就涉及一个很深刻的哲理:即标志社会进步的究竟是手段还是目的。其实关键是手段的进步,而不是我们中国人现在盛行的看法,认为只要目的正确,手段可以不计,这是完全错误的。
当时这些群众们的思想是达不到我们这个思想水平的。我跟张炜认为只要我们这套程序设计得合理,出来什么结果都无所谓,不一定非得要人家下台。就是法学界说的“程序正义”。
他不下台也会受到很好的教育,他以后会改的,其他的人也都马上进步了。当时我们也不想让他下台,但群众非让他下台不可,那有什么办法啊。这个人受了点委屈,心情很抑郁,后来听说得癌症死了,这事闹得也够麻烦的是吧。
在中国民主的实验中,发生过这些活生生的事情,我觉得成就很大。并不是说生产力不发达就不能够民主。当时我们大家是挺穷的,但开发区的干部学历是大专以上。这种教育水平,搞民主制度当然是可以的了。一个社区里,一千多干部整天在一起互相都认识,谁好谁不好,大家清楚。所以大家投票监督你一下,其实如果能坚持下来,那就是再好不过了。这个章程很简单,但是需要训练。因为民主也有民主的弊病,比如很容易选出那些老好人,有钱的人可以拉选票,再有一种就是信息不对称,所以有好多细节需要不断完善。
民主评议会因领导集体的离开而停止
凤凰历史:民主评议会能弹劾张炜自己吗?
杨帆:不能弹劾他,他是局级,副局级也不能弹劾,因为管委会的副主任是张炜提名、上面批准。正处长以下的,都不需要上面批准,他就可以任命,或者撤掉,他一个人说了就算。民主评议会只能弹劾张炜任免范围内的干部,就是处长副处长。但我们可以质询副局,可以投不信任票,再报到天津市委,由天津市委把他免了。所以这是等于弹劾权,完全可以按照党管干部的程序,实行群众弹劾,那就很厉害了。
凤凰历史:在民主评议会试行一段时间以后,当时有没有进一步的民主改革设想?
杨帆:坚持下来就不错了。后来开发区的企业家们也来了很多,成立一个企业家协会。如果有下一步,就会在民主评议会里增加企业家代表。这是民主评议嘛,谁都可以评议呀,不是代表也可以旁听发言,就是没有投票权。到更成熟的时候,企业家协会自己选出代表,也可加入民主评议会,只要张炜不走。我当时就说,你不走,我也不走,咱一辈子就在这儿干,无论中国有多少的反复、曲折,我们这个民主试验都只可能发展,不可能衰落。他不听,非得走,你有什么办法,所以这也是一个重大教训。
80年代的改革、改革家,不成熟,只能这么说,想毕其功于一役,想抓一把好的就走,再抓一个别的,他没有想过在一个地方干一辈子,把一个事儿做好。你以为你一走,留下的制度还可以照样,不是那回事。很多人是这么以为的,以为制度决定一切,我从来就不认为是正确的,制度和人都得在,有人才有制度,有人才能建制度,完了你还得服从这个制度。你走了,群众就稀里哗啦如鸟兽散。
我不认为完全是大环境问题,可惜了,张炜本人不成熟,他一念之差,导致连续犯错误,最后造成了这个结果。张炜不应该去选副市长,没选上,李瑞环给他提半级,让他到天津市当经贸委主任,过四年再竞选天津市副市长,他就离开了。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反对,我说你肯定选不上,因为你太年轻,结果还真就没选上。没选上你也别走啊,完了他又要走,他不太听我的。
凤凰历史:是张炜支持您办民主评议会,有些什么事让他不满意呢?
杨帆:不满意,就是他搞大了他就控制不住了嘛。
凤凰历史:是弹劾那个事吗?
杨帆:弹劾是主要的,他不希望有弹劾的结果。他也做过工作,但是我还是投了反对票,大多数都投了反对票,他认为我没有帮他做工作,在时间安排上也没有听他的,我没跟他商量就自己组织了,他就不高兴。认为我个人才能太高,操纵了民主评议会,十几个委员都听我的一个人。
凤凰历史:那就变成您制衡他了。
杨帆:对呀,他就不愿意了,不希望我跟他制衡,但是那些委员们要监督他啊。
凤凰历史:他只希望您能制衡老干部?
杨帆:对呀,但我就开始制衡他。他其实私底下能接受,只不过有几个事情没有跟他协调,造成了干部反弹,他就觉得我给他添麻烦了。他也知道他走了以后评议会就要完蛋,但他还是走了,这是他的错误。结果去了俩月他就后悔了,回来之后又找我们开会,说咱们还得搞民主评议会,我没理他,那时候我就准备回北京了,你走了我还干什么呀,没办法干。
另外新上任的一把手是劳动模范,他是搞科技发明的人,全身心抓项目,怎么搞民主化,一点都不管。张炜回来动员半天,我说没用,你都走了,这儿领导也不是你了。他后悔了,说当了天津市经贸委主任才发现,虽然级别高,但是一个闲差闲职,没有人权,也没有财权。
弹劾权能生效的关键在于领导人
凤凰历史:在天津的民主评议会跟蛇口的民主选举还不太一样,蛇口工业区的管委会是企业,而天津开发区的管委会是一级政府。当时是如何处理党管干部和评议会弹劾权之间的关系呢?
杨帆:我们这边是正经的政府,政府官员是受共产党的干部制度管辖的,所以当时我和张炜两个人设计得非常好,承认党委的干部任免权,大家可以用民主评议会推荐,党委根据群众意见来任命,这个权力在党委,这是上台的时候。
下台的时候授予民主评议会最终的弹劾权,这个是最大的突破,直到现在中国绝大多数都没有达到这一步。弹劾就是说你下台的最后权力不在党委了,而是由群众的多数票决定。所以大家争得最厉害的就是这一点。那些比较老的技术干部坚决反对,说这和党的干部政策矛盾,党委书记签字,民主评议会投票,结果究竟由谁说了算?张炜是个优秀的政治家,他说两个不矛盾,最后权力就在我手里,我是党委书记,最后是我批准我签字,这个程序没有问题,但是我签字的根据就是民主评议会的投票,他怎么投我怎么签。
理想主义的追求也推动历史进步
凤凰历史:如果换一个不愿意遵守投票结果的党委书记,那结果就不一样了。
杨帆:那从开始就不会有这个民主评议会,既然有了民主评议会的章程,他一定是愿意遵守的。所以这又涉及我们现在理论上争论的道德和法的关系,最后取决于一个领导人的道德水平,还是取决于真正的法制。其实这真是以道德为基准的,我不赞成现在中国某些人整天把法治说得那么神乎,核心还得是领导人,比如美国的华盛顿、中国的孙中山。他们说那不就是人治了吗?那没办法。在根本上是人治还是法治的问题上,我只能说最核心当然是掌握实权的最高领导人的理想主义、道德,他在关键的时候能够出于公心、出于理想做决定。是理想主义的东西让他能坚持下去,而不是从利益考量自己能当什么、不当什么。
我认为理想主义比制度更重要。没有这么一个英雄人物,这个制度就建立不起来。因为这个制度最后逻辑上是有矛盾的,我们说弹劾他,但是整个的权力在党委书记手里,那你说这两个怎么一致?最后就是由党委书记的道德品质决定啊。他说你们投票最后我一定听,他到时候不听你也没辙呀,没有人制约他。
中国历史上有句话说得很对,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,就是说你只能跟君子讲道理,小人没有道德,你要跟他讲利益。群众是创造历史,但是我认为英雄也创造历史,特别是理想主义的东西。我们中国社会不能老强调物质、利益推动社会进步,弄成了利益集团,互相之间斗来斗去,缺乏理想。理想,就是真善美的东西,也推动历史,而且比假恶丑的东西,更从根本上推动历史。
90年代的改革,因为中国有经济发展的潜力,正好把潜力给调动起来了,所以我们经济有非常高的成就。但是在缺乏理想主义的同时,你就会发现腐败、信誉丧失、坑蒙拐骗所有这些东西,都跟丧失了真善美的追求有关,这个社会,特别是上层,主导的力量没有这个就形成这个样了,那就成了弊病,就很难挽回了。
80年代的理想主义有超前性 在实践中必然受到挫折
凤凰历史:80年代的改革充满理想主义,也有很多试点领先于现在,但为什么到最后搞不下去了?
杨帆:从根本上说,超前了。理想主义的东西都有超前的性质,开创了一条路以后,一定要回潮,倒退之后,又复兴回来,这样做才比较好。所以说80年代的理想主义有超前的性质,在实践中必然受挫。当时中国人太穷,主要还是想改善生活。至于民主权利,只是一小部分人的追求,大多数老百姓还没有这个追求,这就是超前。再一个,当时经济发展也有潜力,民主搞太多了,社会整天乱哄哄,也有可能妨碍经济发展。而且当时民主阵营的这些领导人不成熟。
不能说当时的政府就没有这个心,其实大家当年都受到“文革”的迫害,都知道必须要一个民主的体制,邓小平也讲过好多次,但是一搞起来就面临着十三亿人的中国,就得权衡了。80年代有理想主义过高的这种偏差。接受了西方思想,同时又总结了“文革”的教训,所以对民主的呼声特别高,期望值也太高,超过了当时社会领导机构的承受能力,所以这确实是当时过激的一面。
但是90年代以后又走到另一个极端,完全不搞民主,完全的GDP挂帅,有钱就有一切,就是那个经济学自由主义的东西,好像这什么都可以解决,哪有这回事啊。所以现在造成这个困境,很糟糕,确实应该回顾80年代,找回当时那些改革的理想,也来一次文艺复兴,复兴80年代的改革理想,现在就是要提倡一个理想主义改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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